诗歌比赛获奖作品
绝对的静止
葛希建 南京大学
I
一个冬天雨夜,火车站等公交。人群在毯雾里疾走,截断冰凉的雨线。
他在想象中凝望消失的道路——汽车的尾气、嘈杂的方言和镶上银边的梦环。
故土像被错过的晚间电台节目,石化在某个区间:
厨房的窗户半开,妈妈在舀锅中剩下的米粥,麻雀向树上密集。
天空在陌生人的凝视中醒来,过度的停留会带来身体上的移位。
雨雾中闪现一辆公交车,他投下两枚硬币,移动中,记忆保持了绝对的静止。
II
天气预报说还有一场暴雨,孩子们在乡村林中采蘑菇,他们似乎忘了家的方向。
午后的光线和蝉声在耳朵里发出阵阵嗡鸣,绿色植物发疯地生长。
嗜水的草丛晶莹透亮,每走一步,闪烁的光斑就在邻边孩童的身上晃动。
他可能是魔鬼,她可能是公主,所有事物都涂上一层神秘的光泽。
雷声行走到云层的边缘,孩子们开始奔跑,林中的每一扇门都是一个样子。
他们被困在另一个空间好些年,或许只是几分钟。
III
从这里出发,好望角的港口,尘世的巴别塔,它是否通向流亡者的灵魂?
电视荧屏上,拥挤的人群被迫离开故土,交换地理上的和平。
站在陌生的土地上,每个方向都有可能是最后的一个方向。
他们下意识地捂住眼睛,躲避镜头带来的幻境。
前面还有更漫长的路途,他们需要更顽强的韧性,在定居之前。
我们
柯舒麟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
阳光照亮我的椅子四周
照亮房屋的门隙、窗格
在照亮我的房屋之前
阳光先是照亮院落、街区
照亮路旁树上鸟雀的巢窠
在照亮我深棕色的眼睛之前
阳光先是照亮我母亲的眼睛
照亮我外祖母即将融入黑夜的眼睛
照亮我还未诞生的天空暂住的云
在照亮我平静的生活之前
阳光先是照亮许多消失的眼睛
照亮我看不见的今已填平的深渊
这一切,都在缓慢地转动、转动
让阳光照亮昨天,今天,和明天
在我们的眼睛,我们眼睛里的世界
经受另一种照亮前,我们不会看见
像门外的秋千在阳光、阴影间摆荡
而我只愿停留在温暖明亮的地带
当我轻轻跨出,走到阴冷潮湿的一边
我会惊讶,原来在房屋的周围还有我
日夜忽视的寒冷,在我轻轻迈出脚步之前
在新闻带来地球另一边的不幸之前……
地球持续转动,那秋千还在风中摇摆
把光明带回黑暗,把黑暗接入光明
光明邂逅黑暗,诞生地平线的拂晓和黄昏
寒暖流交织一起,孕育深海壮丽的鱼群
幸福的人们走出家门,当不幸的人们回到家去
我们会拥抱彼此,当我们在家的路上彼此相遇
世界也会拥抱我们,紧紧地,像拥抱自己
吹芦管*
陈歆 海军军医大学
孩子又哭了,她急忙抱起来安抚,
但摇篮曲无法使人入睡。物质的
第一性总是残酷而明晃晃地屹立,
她无奈于此,只得走出帐篷。
熟悉的塑料水桶在黑夜中洁净
如孤岛。她舀出最后一碗凉水,
回去装进奶瓶,猛烈摇晃。
瓶内的白色粉末铸造古典
的比喻,使对仗的本能涌动,
她舔了舔嘴唇,从口咽到声带
一路湿润,却终究沉默在了一瓶
如雪的悬浊液中。
吸奶嘴的声音砸砸作响,
日子于是又一次流动了起来,她对着
孩子平稳的呼吸,发现逝者如斯
缓慢又深刻。
然后她再次出去,提着空水桶
沿小路走去湖边,用
全身心的疲惫一掷,夜空中
一颗洁白的鹰嘴豆落入水中,击碎眼膜。
她无助地发现周身的生活寸寸龟裂,
芦笛声从不知何处响起,
她抬头,看见精华灭顶
家乡穿过诗歌的缝隙朝自己涌来。
*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一只黑皮靴
张毓琦 中央财经大学
我走在营地边缘
看见一只黑色的皮靴
我想起结婚庆典上漂亮的黑色马靴
绣着流苏和穗条
我想起莱拉的红裙子
和她跳的那支舞
这只黑皮靴躺在泥泞里
一条条折痕告诉我它饱经生活的蹂躏
我想起我那双黑色的马靴
庆典之后它被我的妻子锁进柜子
连同她的红裙子
锁在远望不见的我们的家
那双靴子可能还在 也可能丢了
就像莱拉的笑
锁在心里 藏在海里
我想我不应该停在这
我要回去问问莱拉
她如何才能愿意再跳一次舞
一个流浪的人
林依如 井冈山大学
云里出生的一只鸟儿
在茫茫的天空中,不停地飞翔
谁也不知道它将飞往哪里
又将在哪里停歇
冬天的落叶,只是一些风的碎片
消失在一条透明的河水里
一片白色的羽毛
从鸟儿的身上掉落
落入灰色的尘土里,微微颤抖着
像昨天夜里,一个生病的人
在痛苦的绝望里不停地打颤
他蜷缩在深黑色巷子的角落里
身体发烧
当黎明到来的时候,温暖的阳光逗留在
他的脸上,只是他已经死去了
夜里,多少冰冷的恐惧像深海的暗流
涌入他的内心
如今,所有一切都将埋葬在深厚的尘土里
他的一生,无从说起,就像
风里回旋的那一片羽毛
从一只无名的鸟儿身上
掉落,他的骨骸轻盈
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在
黑色的泥土里,那是一个流浪的人
最后的家
归乡记
韦子轩 南京大学
这寂寞的雪啊,一下就不停。
十二月过了,父亲还在打磨他脊柱、
椎间盘、大腿搭成的房子,让光从空隙里进去;
母亲还在生病,学习为新鲜的事流泪。
浪子就要回家,带着生铁的肺,比车厢
更滚烫的胃口;雪打不中他
回来,要回来了,他朝空气摆手。
一站又一站,火车像呜鸣的雪花;
这寂寞的雪造出许多新城镇,冲天的烟囱
和喇叭,造出新的医院和分娩,还有新的痢疾。
雪埋住矿脉,脏的雪哺育干净的雪,雪和雪交媾
患染贫穷的人们,在这最后的
属于他们的贫穷日子播种。
浪子要回家,两手空空,手心
也握不住雪。摸那新蓄的胡须,好像
里面藏着响亮的银币……
有时,父亲停下手中的活,像是给
白发和灰发敬礼;独自说话。书橱
已经倒了般,橱门永远关着,知识的禁地
关住他年轻的日子。雪是他们共同的脉搏,
是已至和未达的桥梁
不久前,换下多年的窗帘。窗前,
母亲的阅读愈加缓慢,那些词语
于是离她远了。曾经,曾经,她站在
晴朗的讲台,为明亮的脸庞们分发知识,
示范一种优雅的呼吸……
雪结成冰。如今,车厢,浪子靠着手肘睡去。
梦里,他能到水塘的另一边去。仲夏夜:荷叶
比家族与家族更宽广,十二月也不封冻的水塘
像盛大的火把,他愿把性命
和所有的所有寄放在这儿。他,
他们,一起向中央丢石子,不担心石子
越来越少,不担心伤害到弧形水面
醒来时就设想这归程:要怎样踏上
那被雪压低的土地,听见雪和雪融化
那肋骨的声音。要怎样像一匹灵动的豹子,
在旧地周旋,撕咬,躲闪;敲门时,要怎样
把雪一样的拳头落下去啊……
安娜卡列尼娜
舒泽浩 中央民族大学
我常常回家
常常回到父亲的书房
独自徘徊
收拾旧书柜,我找到了
上下册的安娜卡列尼娜
还有其他。在扉页的左下角
存有他的印章 暗红小篆
1984年 如此一个年份
那时他比现在的我还要小一些
二十二岁的父亲还是一个军人
而他一生都是个军人
幻想每一个人 都笔直地活着
实际上我从未看到过
父亲拿起一本书或者写点什么
从未
他总是窝在沙发里 拉上窗帘
抽着红河牌香烟
给他的兰花浇水 许多兰花
还没有枯萎
我怀疑地翻着书
有的地方被划上了红线
比如在最后一页
“而今我不会再迷茫”
斑鸠和蜡烛的荒原
杨雯婷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
横在地上的蜡烛,在火光里
寻找一条溪流,在这四月曾经是沙漠的地方
寻找一个摸过它眼睛的人
即使骨架上的羽毛埋进土里。
灼热的翅膀,巨大的藤蒿
啄开龟裂的土壤
火紧抱着自己,燃烧
或者,顺着另一头的河水离开。
没有人发问,所以我们也不必回答
是谁一开始打翻了那根蜡烛。
斑鸠,斑鸠,你将故乡的野花镶成珍珠
听过你故事的人,都走远了
拆去了窗户上的雨棚
于是雨的叹息也听不见了。
你把筑巢的桦树枝
送给冻僵的火
有人拾到了
燃尽的灰,拥在一起。
人多的地方,天很快就亮了
踩在乌龟背上的鸽子,慢慢走。
我死去的地方便是我的家
杨堤波 澳门大学
达西向我递来了一根发臭的骨头
她是一只老狗,没有了左眼
我抚摸着骨头的纹理
就像回家的路,没有尽头
望着远处已被抛弃的荒地
我真想开着轰轰的拖拉机
在风中把希望种下
偶尔抓抓蜻蜓,摸摸野兔
时不时就有孩子跑到我的跟前
问我藏起来的糖果到底是什么颜色
我告诉他们是甜色的
不用吃心里就甜甜的
时间一长
才知道生死簿的名单在人世
有几只乌鸦吖吖飞过
就有几个人呜呜死去
风沙的干渴已经蔓延到全身
我已经分不清身在何处
或许流浪就是一种生活常态
回家才能把双腿卸下
至少目前我无法回家
那么我死去的地方便是我的家
我的阿爸阿母阿姐阿弟
达西是我的伴侣
有朝一日,我会带她回家
我所感受到的,都与你有关
王文芳 深圳大学
大概在今年以前
很多人都不曾见过
魔幻如何在现实中造势
直到海不再平静 火不再结冰
绿意消散 显露出山的沟壑
直到亲吻变成拥抱 拥抱
变成挥手 挥手
变成遥望 遥望
变成告别
一轮又一轮 一叹又一叹
多少声音不住地祈愿
那些属于曾经安宁日子的
哪怕是一阵微风都好
落下来
或许就能吹散
千家万户因时代
蒙上的灰
好在群山总是连接群山
没有人 是一只无脚的鸟
疲惫时 都能找到安歇
当距离成了一种保护
人们的疏远开始带着温情
当一个旁观者也并不容易
我会不自觉地
共情他人的幸福
体贴他人的软弱
并且总是相信
纵使疲惫 口罩下也会是温暖的笑
今天无法解释今天
但 早在世界是球形开始
我所感受到的一切 就与你有关